文/林平 (現任台北市立美術館館長)
當藝術評論試著要去闡釋抽象的作品,總是如同一場巫師祈福與勇士的戰舞;巫師用它僅有的文字為器,在作品公共化、仿若出征的儀式之前,經歷一場勢必神秘的媒介經驗…。任憑想像力在作品的天地之間馳騁,凝神專注在那具體存在的繪畫現實,相親卻又相離。
面對熊薇在斗室展開一系列帶著靛藍色暈的紙上作品,聽著她娓娓道來胸中志氣,有關於對「崇高」的信念、和人類社會往前推進的正面力量,有關於哲學性的思考和對生活的體驗,有關於政治、社會、情感問題的探索和價值的轉換。作品,彷彿兀自獨立地存在於現場,與藝術家的言語並沒有發生相對應的關係;我,端詳著每一條彎曲糾結卻如水中浮游生物的線條,在模糊暈染的冷海中穿梭、飄移、纏繞、伸展、收縮、去旅行,與其它性質全然相異的線條邂逅相遇,磨蹭、對峙、相持、遁走、逃逸。光,偶而肆虐在午後安靜的黃沙土城;馬,躁動地嘶鳴、掀起犬畜的流竄。須臾間,我造訪了那個所在,那個全然無人跡的鄉野城鎮。直到藝術家提起她熱愛的古典巴赫,才讓我回到藝術家在場的現實。
熊薇以「潮浪」(Tide)為名的這一系列作品中,以線的絕對性織造出了一個深沉遠離塵囂的視界。在缺乏絢爛變化、多半偏向暗沉憂鬱的色域中,有一種銳筆輕書、騷動扭轉的纖細線條,不容忽視地攫取著觀者的目光,成為畫面中孤寂的弄臣。藍、赭、或黑的心情,它們淘氣輕巧、彈跳搖曳,在失了君主的虛空和權力的罅隙,自在卻帶著神經質地游走於宮闕內外,不想驚天動地,就如此巧妙地、在相對力量下,形成畫面的主角。隱匿在有機生長漫遊的線條之下,觀者可以輕易地意識到綿密支撐所有戲局的格子結構,也像鋪陳在巴赫音樂中理性迴旋的低音,任由捲動的音律盤旋上升,循環重複卻深富魅力。這一批作品,是熊薇首次來台展出的第一批以輕巧為便的出巡之作,對她而言,親暱如日記的篇章;對觀者而言,卻可以敏銳地視為墨跡心理測驗(Rorschach Inkblot test)。因著這份坦率真誠,我們從它們略施脂粉的清淡薄底上,不由地閱讀出她性格中緩緩湧現的矛盾和淡淡哀傷。
原本生於北京、學經濟學、隨夫婿遠赴加州定居,一晃眼間從成功的商業設計師、到目前受邀返回中國四川擔任藍頂美術館館長的熊薇,津津樂道她從多重經歷中堅持保有的藝術家身分,並在直觀性的抽象繪畫創作中,獲得生命的完整度。從小體弱多病的現實,似乎並未能侷限她叛逆奔騰的男娃性格;聰慧能幹的工作表現,也未能滿足她追求自由、渴望精神富足的內在需要。她經常將自己沉浸在知識探尋和寫作中,而尼采的哲思和巴赫的音樂,供養了她感性和認知世界的框架。清晰的思路和思辯的習性,使她能夠在雜蕪人生中建構自我的完善性;詩歌與後現代建築學的愛好,更滋養了她生命中的律動,成為她創作的內在韻律。作為一位勤奮而執著的工作者,熊薇相當重視如何掌握「不往兩邊看」的專注特質。隨著年歲漸長,異域誘惑與懷鄉兩種交錯的情懷,讓她有使命大志的性向,卻也面對生命歷程的矛盾性,和安生立命的思考與抉擇:家園只是一個不停移動與企圖定著的衝動與想像,「放棄越多,才能離你要的越近」。或許來自於經濟學的本質,她總是提到如何避免不經濟、無效率的生產處境,更對於自己走過的人生,用多重數字作了傳記。她說,1995年開始畫畫,2000年以後進入創作的狀態,也進入自己、而非靠近他人期待的狀態;37歲,是一個關鍵的年齡,讓她從身心靈的各個面向轉進,使生活與創作的路徑更加清晰。她也喜歡用寓言的方式來表達生命的轉折;在某個農曆年,她與家人戲稱:「把我當成80歲的老人,不要對我期待,讓我自由。」某一年的獨自旅行中,在巴黎暖日草坪上遇見的社會學者,對她啟示了宛若智慧老人的言語「不要等待,立即開始」。
熊薇開始了心靈流浪、舉重若輕的人生。把藝術作為一種瞭解生活、梳理人生的方式,同時也是提出和解決問題的出口。受到馬克思主義和後現代理論家詹明信的學說影響:「文化應該是個整體,…最簡單的、表面的東西也就是最高級的東西」[1],她把藝術與生存相比,認為藝術顯然不是一項簡單的「勞動」。因此,對她而言,顯然藝術必須是最簡單的,卻又不是簡單的。而人是受制於其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,唯有透過與繪畫的直接對話與反省,才能發現自我,也是她社會、政治、精神生活的凝聚過程。從她巨大尺幅的繪畫中,可以洞察其如風吹草偃、千濤拍浪般的筆觸和肌理動勢;她將畫幅持續轉向的創作方式,試著以方位的不確定性來對應畫面顏料滴流和筆觸介入的流變感。創作這整件事情就是一項文化生產,牽連著主體與語言相對位的對話關係。對媒介的聆聽和工具擾動,以及藝術家身體的積極參與,是表現得以生成的契機。由是作品之中將產生破壞與重生交錯循環的節奏,讓舊的、成形的解體,允許新的、不合規範的發生。畫幅載體確實成為一座身體劇場,也得以象徵人生各種抽象能量的相遇場域。就像權力、體制、傳統、規範,無一不直接運作於個體的生命狀態;而朝夕日常每一個不連續片段的覺醒、每一次生活事件的抗拒與接納,均鑄造鏤刻於肉體的筋骨皮層和記憶的光盤磁碟之上,在轉積於畫面動盪流變的過程中,目的與逍遙的對比張力,化作了旅人的吟唱。熊薇曾寫道:「我對沉默和敘敘而談之間的停頓之張力感興趣。我對它們這種突然停頓的唐突之期待感興趣。我努力讓我的作品使身體失去肉體,讓身體在逃遁的線上。」她特別強調,她從來不同時畫好幾張作品,以求交互參照;對她而言,每一次都必須是凝神專注的一回生命處境。如同古老的藝術源起說,肉體的勞煩困頓,得以安定躁動的心靈;而過剩的精力,得以爆發出創造與歌詠,這是一種肉身與精神性的對比相生的張力,對照出抒情的生命政治。
熊薇涵括在「思考」(Thinking)主題的系列作品,2010年間,以「納入」(bring into)和「被納入」(been brought into)為題,藉著如氣流、海濤、叢生一般的有機自然意象,與如框架體制一般的幾何互為錯動,傳遞出幽微而敏感的「力」場,化約為諸種形式的力量和其結構。接續2011年「sky over the head」,其言簡意賅的形體,令人不免嗅及作者最欣賞的八大山人和達比耶斯(Tapies),看似起於作者的孤寂意識,卻是具有高度社會意識的辯證表現,也是一種精神現場。近三年另一項以「風景」為題的作品,相對展現如趙無極一般的心象風景,但是,其如網絡狀一般的線性構成,反倒令人想起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蜘蛛網結構。作品尺幅大小與身體的關係,始終是抽象畫的關鍵動因;這一系列作品仍為肩頸手肘關節可控制範圍內的尺寸,對應於將近等身大以上的畫幅所需雙腿支撐和腰脊之勁,這批作品雖不及「潮浪」系列的手札日記形式,但是,從另一個角度來說,卻更接近一扇窗戶的尺寸。而這批作品,同時也是熊薇近期作品中最具「具象性」者,充分顯現創作者仍然保有「圖畫」意識。那麼如蛛網一般的結節組織和風景圖畫之間,透過天地界分的構圖,正是熊薇線性書寫式語彙和繪畫性的交鋒處;如同一場逐漸消退遠去的現實,納入不確定的霧靄之中,卻又永無止境地自返為線條本身,在秩序與脫序、織網與蔓延間、悄然靠向古典的理路。或許就是這在浪漫中回歸古典的路程,我們可以品嚐覺知到那一股深深的文人畫氣質,繪畫不再只是繪畫自身,仍然托載著藝術家的人格特質和知識氣息。
藝評靈媒一方面企圖為戰士召喚精靈的力量、激勵逐漸鼓脹的士氣;另一方面,為征戰藍圖溝通對話,自天地間尋求福祉訊息。只不過這份藍圖譜出的是脫軌弄臣的藍色政治;我與熊薇和她作品的相遇,兩人的凝神專注,如同一場主體意想和放空聆聽的再創造過程。
[1] 詹明信著,唐小兵譯,後現代主藝與文化理論,頁11,2001,合志文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