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磐聳水墨初探
文/劉素玉
「導演李安接受英國《衛報》訪問時說:『台灣的現況像座無垠的漂流島嶼,一座不被承認為國家的島嶼,沒有明確的定位…,一切都處於未定的狀態,就這樣漂流著,像我一樣,像少年Pi一樣,一生漂流。』怎麼會跟本人1993年所創作的海報《漂泊的台灣》心境如此一致呀?」
這是今年4月28日下午林磐聳傳了一則簡訊給朋友張孟起的內容,他還用手機拍照,將當天那則刊登在《中國時報》的訪問稿一併傳去。
林磐聳是空中飛人,一年幾乎有一半時間在各處旅行,搭乘飛機時,免不了望著機艙窗外的白雲,從高空上俯瞰,更能感受白雲的奇幻美麗,千思百緒也隨之喚起,故鄉的呼喚常會浮上遊子的心頭,有一回他特別有所感慨,窗外一片片白雲形狀神似台灣,在天空中漂浮不定,不正是台灣一直在國際上所面臨的處境?回家之後,他繪製了海報《漂泊的台灣》,一朵朵的白雲幻化成台灣,有黑有白,大大小小,漂浮在藍色的天空中,天空下方是依稀可見的中國與台灣的古地圖,像浮雲般的台灣究竟要飄向何方?
《漂泊的台灣》色彩簡潔、造型豐富,訴說的意念含蓄婉轉卻能觸動人心,引起共鳴。漂泊不定的歷史宿命是每一個台灣人心裡揮之不去的陰影,台灣妾身未明的現實處境也是台灣人無法迴避的問題,尤其是經常在海外闖蕩的遊子,最常感受到台灣的「國家意識」被視為禁忌的悲哀。究竟如何介紹自己來自何方?林磐聳的台灣形象的海報找到一個很好的切入點,一方面表達自我對生長土地的情感與熱愛,二來也把台灣當作是一張名片,用以介紹自己的身分。九○年代初,林磐聳邀集大學同學創立「台灣印象海報設計聯誼會」,每年選擇以台灣觀點的海報創作專題展覽,以突顯台灣的定位與價值。多年下來,對於台灣獨特的自然景觀、生活文化、價值觀念等,他持續不斷探索,台灣島嶼從此成為他個人獨特的視覺符碼,經由不同的主題內容及表現形式,展開史詩般的歷史觀照。
從1993年開始至今,林磐聳已經畫了超過一千幅的台灣形象,朋友們笑稱他「綁架」了台灣,還有朋友要他「放」過台灣,但林磐聳顯然不為所動,後來反而變本加厲,從海報、名信片,到影印紙、水彩紙、宣紙、手抄紙…,他都畫滿了台灣,曾幾何時,他就悄悄地從設計界跨到藝術界了,其實他早已積累了相當多的創作能量,然而還是讓人們感到非常驚訝,不知道該怎麼去定位他,這位名列全球一百大的名設計家、台灣設計界導師、台灣設計界的發光體、台灣的CI教父,怎麼這麼能畫?他能稱得上是畫家嗎?藝術界能接納他嗎?他自己也像個浮雲遊子一樣,充滿不確定性。
「我只知道,畫畫讓我很快樂,所以我就不停地畫。」林磐聳說。
無法受到局限的創造力是做為一位藝術家的先決條件之一,就這一點而言,就足以讓那些認為設計與藝術是兩個不能跨越的世界的人無話可說。任何一個設計師可能不會漫無目的、隨心所欲的創作,藝術家卻會,這是設計與藝術最大的分野。林磐聳常說:「畫畫的目的是為了抒壓。」設計師受到的限制多,藝術創作卻可以很自由,這是藝術創作一個重要的特質,林磐聳是不自覺地從設計的世界逃脫出來,恣情悠遊在廣闊的藝術天地。在心態上、作法上,他是不折不扣的藝術家,他甚至比職業藝術家更像藝術家,因為他在創作時,壓根沒有想到市場銷售的問題。但是作品內涵呢?
五月畫會的創辦人劉國松認識林磐聳很久了,但直到去年十月中,在台北高士畫廊的一個聯展中才看到林磐聳的水墨畫,頗為意外,但留下很好的印象;今年二月時,高士畫廊的另一個聯展時,也有林磐聳的作品,劉國松仔細地欣賞之後,決定邀請林磐聳參加由他籌畫發起的創新水墨畫聯展《白線的張力》。劉國松看中的是林磐聳畫面中細膩無比的白色線條,創意十足,前無古人。
林磐聳的「線條」不是畫出來的,而是從成千上萬的黑色的小點所鋪設的構圖中留出來的,這是林磐聳獨樹一格的「點畫法」,沒有師承,沒有傳承,沒有筆也沒有墨,七○年代就喊出「革中鋒的命」、「革筆的命」的劉國松,看了讚賞有加,因為頗為契合與他的水墨革新的理念。
中國正興起當代水墨的熱潮,2011年被稱為是「水墨元年」,對於何謂「當代水墨」、水墨的當代性、精神性?各方爭議不斷,台灣其實早在六○、七○年代開始對此相關議題熱烈地探索,更有畫家前仆後繼投入創作,如劉國松,以及他所領導的五月畫會,還有東方畫會等。獨自摸索,更完全脫離傳統而自學成材的人也所在多有,最著名者如陳其寬、余承堯,他們都是藝術領域的化外之民,卻打造出一個藝壇傳奇。陳其寬以建築師的特殊觀點,打破西方的定點透視,以東方的移動視點,運用俯視、仰視、轉視、動視的視點,上至宇宙穹蒼,下至萬里江山,出入自得,呈現出他獨特的美學與世界觀。半生軍旅生涯,官拜中將的余承堯,直至56歲才開始提筆畫畫,自創「亂筆」,不講究毛筆筆法,也不管古人心法,畫出他所說的「實實在在的山」,結構緊密,層次分明,氣勢直逼唐宋。
陳其寬、余承堯在台灣藝壇的一枝獨秀在八○年代就為台灣的創新水墨開闢一條出路。台灣由於地理上與中原的隔離,和歷史上多次外來政權更迭,本土水墨歷來就有一種不講究正統筆墨的美學特色,在這樣一種自由開放的氛圍下,台灣當代水墨有很大的開創空間。
2005年2月,林磐聳回到屏東東港家鄉,在老家的院子裡看到他父親生前所栽植的一盆黃金葛,綠意盎然,生機勃發,他心有所感,隨手就畫了一張有如黃金葛攀爬而成的台灣島,每一片黃金葛的葉子都飽滿欲滴,欣欣向榮,繚繞糾結的枝條攀根錯節,而又緊密相連,層次分明,構圖嚴密,饒有趣味,完成之後,他感到心滿意足,也興起了一股更大的創作熱情。其實他早在2004年底,就開始嚐試以各種不同圖象來「形塑」台灣,但是「黃金葛台灣」更有階段性意義,他說:「雖然之前陸續畫過台灣意象的作品,但動機和意識並不強烈,而勾勒黃金葛圖象時,思緒卻在一筆一畫中,逐漸清晰了起來。」
從自然界熟悉的景物,尤其是台灣常見的花草樹木、樹根,以及山脈、石頭、雲朵、流水,一直到抽象的幾何形狀、線條、點畫等等,創作的靈感有如源源不斷的噴泉,而他出國遊覽的經歷增多,眼界更為開拓,他的所見所聞、所思所感都能順手拈來一一入畫,而且連續數年,走到哪畫到哪,隨看隨畫,日夜不輟,持之以恆,他的繪畫技法日益精進,花樣翻新多變,線條熟練流暢。
林磐聳開始形塑台灣以來,就出現過幾件以「點」為主的作品,以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小點,「點」出台灣的山脈、石頭、雲彩…,不過,「點畫法」的作品不多,而且畫面構圖還是以台灣島的外形為主,背景並未有進一步的變化,最大的突破應該是2008年10月4日繪於台北,右下角署名「台灣設計博覽會後」的作品。這件作品並不大,只有40x34cm,他以細小的毛筆點鋪蓋了整張畫面,台灣在飄浮著層層雲霧的掩蔽之間,有如傳說中的蓬萊仙島,若隱若現,夢幻迷離。濃密的小點構成台灣島的形狀,疏散的小點則構成層層的雲霧,點與點之間的縫隙所產生的留白則形成雲霧綿綿密密的視覺效果,濃密與疏散的小點,讓畫面產生層次和明暗的變化,也製造了一種虛無飄渺的氛圍。這件作品無疑是他形塑台灣以來,最有突破性進程的創作,是他甩開設計而邁入藝術的一的分界點。
林磐聳由於經常旅行,創作的時間被切割得很零碎,他選擇的載體與工具就以方便性為主,所以常用自來水毛筆,紙張尺幅也偏小,不過這已經無法滿足他愈來愈強烈的藝術創作熱情了。2009年起,他開始創作大尺幅的作品,包括四尺全開的宣紙、西洋水彩紙,甚至是大開本的水墨畫專用冊頁,以及手抄紙,這是他去長春棉紙行在菲律賓馬尼拉紙廠所特別開發的紙張,紙張中有台灣島形狀的浮水紋,十分稀有而珍貴。2010年在台灣創價學會全國各地藝文中心的巡迴展覽中,林磐聳的大幅水墨作品正式亮相,雖然件數不多,卻有驚鴻一瞥的效果,《夢的島嶼》系列中,「點畫」的台灣又有新的面貌,飄浮在高空中的台灣島,被層層疊疊的縹緲雲霧籠罩,看起來如夢似幻;有兩幅以針筆點畫的作品,尺幅略小一些(70x50cm),但是營造出來的開闊氣勢與夢幻的氣氛並不輸大幅作品,其中一幅有雲霧繚繞為背景的作品《2009.8.31》,點描出來的線條由台灣島向外、向上幅射出去,造成視覺上擴散的效果;另外一幅針筆點畫的台灣島《2009.6.5》雖然沒有背景為襯底,但是筆觸非常細膩,千百萬細密的小點秩序井然的密佈在台灣島,晶瑩剔透,呈現一種空靈的美感,在點與點之間留白的線條,千絲萬縷,遠望像是分佈在台灣島上的山脈、河流,這些「線條」、「紋路」使畫面更有張力,更富有變化。
他使用針筆畫畫,其實並不偶然,這是從學生時代畫設計圖就開始了。1978年時,他曾在《台灣時報》副刊畫了兩年的插圖,就使用針筆畫畫,也累積了一些創作心得,不過,採用針筆「點」出大尺幅的畫並不多,因為實在太耗費時間、眼力與精神了。2011年他從台灣師範大學副校長職位退休,提早退休的動機之一就是希望有更多時間畫畫,他還在住家附近買了一間小套房做為個人畫室,以便潛心安靜創作。擁有了獨立空間以及較完整的自由時間,創作上更揮灑得開,更可以盡情地畫一些過去早就想畫的畫,例如《0.3練習曲:浮標》,這件作品的台灣島中有許多像台灣的雲彩飄浮著,層層交織,結構繁複,富有視覺挑戰性,而筆觸輕盈,畫面優雅靈秀。整幅畫全靠筆心0.3公厘的針筆完成。在畫的背面,清楚地記載著他每天作畫的時間,每天兩、三小時不等,從2011年11月20日上午畫了2.5小時開始,共登記了21筆,之後未再詳記,但原預計畫300小時,但再加上細部調整,大約花了400至500小時,才得以完成。他在畫後面也抄錄了2007年台灣電影《練習曲》中的一句話:「有些事現在不作的話,一輩都不會作了。」作品落款日期是2012年4月21日,等於是花了五個月的時間,才完成這件作品。此後至今,未再出現針筆點畫作品了,也許這真應證了他在該畫背後寫的一句話:「真是現在不作,以後很難了。」
今年的新作中,出現了幾件水墨畫意更濃厚的作品,例如《山色》,他首度採用潑墨技法;又例如《聽雨》則採用暈染手法,這都使得畫的層次感更深厚,畫面的空間更深邃,也更有吸引力,不過全畫還是鋪蓋了成千上萬的小點,顯見他對點畫法的情有獨鍾。
林磐聳選擇用毛筆創作,當初主要考量在於便利性,在技法上,則是從素描開始,以一種最簡樸直白的方式記錄當下的感動,長年積累下來,技法更多,也更深入;而他堅持日復一日,像是和尚作早課誦經一樣,又像是和尚抄寫經文一樣,透過每日潛心作畫,抒發性情,聆聽內在聲音,也用以鍛鍊人格與修養,尤其是點畫法,最需要功夫與工夫,他說:「每個點的大、小、輕、重,都可以看出當下心情起伏的律動,透過作品可觀照自己內心。」
除此之外,透過每日抄寫經文似的點畫,他感覺好像在與去逝的雙親對話,尤其是開啟他藝術視野的父親。他的父親林慶雲從事土地代書工作,卻富有文藝氣息,喜愛聆聽古典音樂,也熱愛攝影藝術,一生拍攝無數精彩的作品,為時代留下見證,他生前除了勤快拍照之外,也經常與一群同好探討光影、構圖、美學等,林磐聳從小耳濡目染,藝術早就不知不覺浸潤了他的心靈。
林磐聳說:「不會感動自己的作品,就不要拿出來。」「感動」實在是他創作最重要的原動力,這原是藝術創作的本質,但是在過度重視創意的今天,幾乎都被人忽略了,結果作品往往流於形式,而難以引起觀者的共鳴,林磐聳的作品則不然,原因就在於他的創作出於誠懇的態度與真實的情感,而他所選擇的素材簡單,意念清晰,手法又有獨特性,因而容易觸動人心。在他所創作的一系列形塑台灣的作品當中,以採用台灣特有元素,例如百合花、朱槿、中央山脈等,常能引起共鳴,因為最能代表台灣,但是最動人心弦的,還是那些飄浮在雲霧中的台灣作品,因為它們映射了台灣當下時空與社會情境,他的作品也因而富有當代精神,突破了水墨畫缺乏社會意識及見證時代的傳統。
林磐聳非常喜愛哈佛大學的校訓:「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,但是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」,自然的故鄉是每一個人出生的土地,林磐聳認為,血緣也是自然的故鄉;至於心靈的故鄉,對他而言,就是從小豐富他的生活、滋潤他的心靈的藝術了。他透過藝術創作回溯他生命的源頭,也就是「自然的故鄉」,藝術創作的完成則圓滿了他追尋「心靈的故鄉」的生命願景。